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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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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识的字有限,但这三个字,是他最初所识!

“程蝶衣”?

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。一定是看错了,一定是看错了。

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。

要是他没有回头,有什么关系?他随随便便地,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。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,像一滴雨,滴到地面上,死得无声无息。

小楼却回头。

只见“程蝶衣”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。不。他地下车,司机用粗口骂他,说他阻碍地球转动。

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,仰首审视。这是“北京京剧团”的广告牌,一大串的人名,一大串的戏码。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,叫“艺术指导”,旁边有“四十年代名旦”字样,然后是“程蝶衣”。

啊,是他!是他!是他!是他!

小楼的嘴张大,忘记合上。他浑身蒸腾,心境轻快。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,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。

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,重遇他故旧的兄弟!

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?

每当他打开报纸,看到唐酒的广告,有些认得的字,譬如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,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,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。

他笑了。不,谁都没有死。是冥冥中一次安排:——

姬没有别霸王,霸王也没有别姬。

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;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?

二人又回来了!

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。把一切彩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,就是不见蝶衣在。那些角儿,名字十分陌生,看来是“四化”的先锋,推出来套取外汇,于经济上支持祖国。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,不是向阳、向红、前进、东风……那么“保险”了,可喜得很。

黄昏时分,戏院闸外,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,进出甚忙。帘幕掩映间,隐约见舞台。还没正式开锣,今晚只是彩排试台。

小楼终于鼓起勇气,上前。

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:

“什么事?”

“我……想找人。”

“你认识谁?”

“程蝶衣。”

那人上下打量他。半信半疑。

“你们什么关系?”

“科班兄弟呀!是兄弟。请说小楼找他。我们可是几十年——”

“小楼?姓什么?”

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。

当然,任何人都会被遗忘,何况一个唱戏的?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。

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。熙熙攘攘的后台,一望无际的长镜,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,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。

小楼四处浏览,生怕一下子失察,他要找的,原来是一个骗局,他来错了。——他见到一双兰花手,苍老而瘦削的手,早已失去姿采和弹荡,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。他很专注,眼睛也眯起来,即使头俯得低了,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,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。

拍拍他瘦小的肩头。

那人浸沉在色彩中,只略回首点个头。他不觉察他是谁。小楼很不忿。

“师弟!”

老人回过头来。

一切如梦如幻,若即若离。

这张朦胧的脸,眉目依稀,在眉梢骨上,有一道断疤。是的。年代变了,样子变了。只有疤痕,永垂不朽。

一时之间,二人不知从何说起。都哑巴了。

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,把好好的一张脸,弄糊了一点。女演员年纪轻,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。蝶衣忘了打发,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。走了,蝶衣都不发觉。他想不起任何话。重逢竟然是刺心的。

这是不可能的!

怎么开始呢?

怎么“从头”开始呢?

太空泛了。身似孤舟心如落叶,又成了习惯。需要花多大的力气,好把百年皇历,旧帐重翻?蝶衣只觉浑身乏力。

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,仿佛还在,永远在,他忽地承受不了,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。他哆嗦一下。

小楼只道:

“你好吗?”

“好。你呢?”

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,隔了阴阳界。蝶衣五内混战……

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,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。二人终有一个藉口,便是:到上场门外,看戏去。

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,戏码是“李慧娘”。其中的一折。

慧娘在阴间飘漾。唱着:

怨气冲天三千丈,

屈死的冤魂怒满腔。

……

仰面我把苍天怨,

因何人间苦断肠?

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。判官喷火,小鬼翻腾,干冰制造的烟幕,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……。包装堂皇。看得小楼傻了眼。他从来不曾发觉,一切都不同了。

只有他站立的位置,那是上场门外。戏台上,永永远远,都有上场和下场的门儿。

蝶衣开腔了:“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。都是些折子戏。”

小楼道:“嗳。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。不过,平反就好。”

“也没什么好不好。补不回来的。”

小楼才瞥到,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。他早就上不了场。

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,只剩下了九根指头,用来打磨夜光杯,却是足够的。

夜光杯,用戈壁石琢磨出来。有很多式样。高脚的,无足的。也有加刻人物、莲瓣、山水、花卉、翎毛、走兽等花纹。

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,天天面对色相异的酒杯。他在打磨过程中,唯一的安慰,便是反覆背诵虞姬备酒,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。他反覆背诵,当中必有一个杯,必有一天,大王说:“如此——酒来!”

据说好的杯,其质如玉,其薄如纸,其光如镜。所以能够“夜光”。蝶衣从未试过,夜色之中,试验那杯之美。

酒泉只是符号,红尘处处一般。转瞬之间,他是连“美色”也没有了,那有工夫管杯子。谁可对岁月顽固?

“我差点认不出你来。”小楼道。

“是吗?”蝶衣又琢磨着:“是吗?”这样的话,令蝶衣起疑,受不住。他真的一无所有?没有小指,没有吊梢凤眼,没有眉毛、嘴巴、腰、腿。没有娘,没有师父,没有师哥……。没有。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,他说他的,他自己又想自己的。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。

“愣在那儿想什么?”小楼又道。

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,蝶衣说:“想北京。”

“我想北京有道理。但你就一直在北京……”

“对,越是一直在北京,越是想北京。师哥,北京的钟楼,现在不响了。”

“什么响不响!钟楼?——”

小楼稍怔,也令蝶衣伤感。他们其实一齐老去,何以小楼老得更快?

不!他不肯罢休。

“北京京剧团”访港演出,也制造了一些高潮。蝶衣与团员们,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。于招待会中,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。记者们会家子不多,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,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。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:

“这老头子干瘪瘪,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?他扮花旦?谁看?”

“我怎么知道?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。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。”

这就是青春的霸气。青春才是霸王。

酬酢繁密,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,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。

后来终得到半天。晚上赶回。

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,吃烧饼油条去。当然,豆浆太稀,油条不脆,那天,烧饼欠奉了。蝶衣吃得很惬意。——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。

黄昏还未到,天色逐渐灰,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,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,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。

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。蓦地记起什么似的,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,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。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,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,大伙在祖师爷庙前,科班的小子,秃着顶,虎着脸,煞有介事众生相。

两张老脸凑在一起,把前朝旧人细认。

“这——小粽子!现在呐?”

“清队时,死在牛棚里了。”

“小黑子!”

“下放到农场后,得瘟疫死了。”

“这个最皮了,是小三!”

“小三倒是善终,腿打断以后,又活了好些年,得肝病死的,酒喝太多了。”

“小煤头呢?”

“好像半身不遂,瘫了。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,摔的。”

二人有点欷歔,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,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。

“甭问了——剩下你我,幸好平安。”

“那……斗咱们的小四呢?”

“说他是四人帮分子,坐水牢去了。听说疯了,也许死了。……怕想,都一个样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——不谈这个了!”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。

小楼问:“来了这么多天,喜欢香港吗?”

“不喜欢。”

“我实在也不喜欢。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。你说,‘平反’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?”小楼喃喃,又道:“算了,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。”

站在弥敦道上,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,再望过去,是分岔路口,在路口,有一间澡堂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,反正在香港,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,它叫“浴德池”。

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,他一怔,不知接不接好。那是一张passport。

小楼接过。给他看,他也看不懂,都是英文字,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,有两头吐舌的雄狮,拥护一顶皇冠。在空格上写了“灵格风”。宣传品。

“这是什么风?”蝶衣问。

“扔掉它,天天在派。满流行的。”其实小楼不知就里,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:“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。”

到了最后,蝶衣也得不到答案。他也忘记去追问。什么风也好,只要不是“整风”。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,不忿地飘漾,啁啾夜哭。

蒸汽氤氲的澡堂内,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,袒腹相向。苍老的肌肉,苟存着性命。这样的赤裸,但时间已经过去。

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:

“一切都过去啦。”

隔着水汽,影像模糊。才近黄昏,已有不少客人,按摩、揉脚、修甲、刮面——

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,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,只有来泡澡堂,令他们忙碌一点。

小楼合蝶衣浸得尸白。

蝶衣道:

“是呀。我们都老了。”

“那个时候,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。发疯一样。”小楼又道:“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!”蝶衣赧颜。

小楼自顾自说:“我同楼一个小孩,他最皮,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。嘿!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!”说毕,又自嘲地一笑。不重要了。

蝶衣问:“你结婚了没有?”

“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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