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> 古典文学 > 人生海海 > 第二十章

第二十章(1/2)

目录

九三

报纸上说的,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。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真相,什么是英雄主义,对爱不爱生活这个说法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。要我说,生活像人,有时或有些是让人爱的,有时或有些又是不让人爱的,甚至让人恨。总之我对这话并不太认可,但我一直记着它,因为这是我向前妻求爱时说的一句话,也是她临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我说过,刚出来时,我曾在鞋厂打过六年工,给鞋子打孔钉扣的事,我闭着眼睛都能做得好,可其他事仍一窍不通。多数工人都这样,只会一门手艺。这是行规,都会了,有人就会自立门户,单干,搞个小作坊也比工钱挣得多。这是做老板的最忌讳的,最基础的私心和防备,可以理解。刚进厂时我有位师傅,是个女的,比我大两岁,父母曾是浙大教授,母亲是福建泉州人。她打小在外婆家长大,会说一口闽南话,也染上当地一些口语,比如“天乌乌”“人生海海”什么的。我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,一个月下来,我十个手指头被齿状的鞋扣咬得血淋淋,当牛作马的生活让我对生活只有恨,没有爱——爱被我恨死了,葬在大海里。

有一天,工头用西班牙语叫我做一件事,我听得半懂不懂,做错了,挨了两耳光。我很委屈,他明知我刚出来,西语不好,他会中文不说,偏装洋人,说洋话,还学洋鬼子,打人。我觉得这日子不过也罢,便罢工,罢吃,等着被开除,流落街头,挨饿冻死。她给我带来饭菜,给我看一张报纸,上面用红线画着一句话,劝我收场。那时也没有中文报纸,报纸是西语的,她在报纸的空白处写着中文,就是那句话。

不愧是教授女儿,她学习能力很强,我遇见她时她已经能用西语跟人吵架。我的西语都是她后来教的,一边做工一边教,看报的习惯也是她带我养成的。而当时,我连中文也没学好,我初中没毕业,也没见过世面,哪能领会这么文雅精致的名言锦句。我看着一个个认识的字,却不知道什么意思,问她。在她看来这是一句大白话,大白话像公式一样的,不好解释的。她没招接招,接到一句俗话上,说:

“人生海海总知道吧,就这意思。”

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傻小子,付得出死的勇气,却拿不出活的底气——当时我连“人生海海”也不知什么意思。她扑哧一下笑了,告诉我这是一句闽南话,是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这意思,它的意思像大海一样宽广,但总的说是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的意思。

她说:“如果因为生活苦而去死,轮不到你,我排在你十万八千里前。”

后来我知道,她家里很惨的,父亲被红卫兵打死,她哥哥去报仇,打死一个红卫兵,自己也被红卫兵打死。红卫兵分两派,一派杀上门,要斩草除根;一派暗中报信,想帮她和母亲逃走。她连夜逃走,母亲死守丈夫和儿子的尸体不肯走,宁死不走,结果受尽折磨,以死求了解脱。她逃回福建老家,东躲西藏,最后走投无路,只好用年轻的身子抵出头费,逃了出来。

人生海海,我们像海滩上的两粒沙子一样相遇。人生海海,我们同吃同工三年后,她离开鞋厂,用几年的工钱租下一个小铺子,炸油条卖。这是一次鼓足勇气的冒险,因为当地华人不多,愿意花钱的华人更少,搞不好炸出来的油条只有自己吃。但她很聪明能干,对油条样子作了修改,改小,小得像一根大薯条,然后配上巧克力酱,蘸着吃,一下符合了老外口味,生意做成了。

铺子就开在鞋厂附近,我们回宿舍必经的一条小街上,我眼看着她生意越做越好,心里替她高兴。她知道我没工钱,每次看见我都叫我进去免费吃。我不好意思,有时她会主动送我一袋,说是卖剩的。交情就这样一点点加深,后来她实在忙不过来,邀我去做她帮手。那时我已付清龙头的钱,她出的工钱也不比鞋厂少,就没犹豫,去了,吃住在她铺子里。半年后的一天晚上,我主动向她求爱,让她很诧异。

她说:“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吗?”

我说:“知道。”

所谓情况就是她和龙头的关系,龙头一年来这里三四次,来了就把她带走。厂里人都知道,她是龙头的小鸟。这是过去造成的,我觉得她现在应该改变这个情况——当时我就是这么说的,你要改变这情况。她说,你不怕人笑话你吗?我说,我死都不怕怎么怕人笑话。她说,不,这对你不公平。我说,难道龙头对你公平吗?她说,我会改变这个情况,但不是在这里,更不是和你,等我攒足钱,我要离开这里,重新开始生活。我说,那我们一起走吧,铺子离不开我。我说了很多都没能说服她,直到想起她写在报纸上的那句话,我稍加修改,把“生活”改为“你”,对她说后,她才流着泪对我说:

“我以后会一辈子对你好的。”

我说:“你以前就对我好了。”

她说:“以后会更好更好。”

真的,我前妻人很好,就是命苦。我们结婚才七个月,她不幸走了。那时我们已经搬到马德里,同样的铺子,在这里犯上水土不服的毛病,生意惨淡。为了节约成本,我们不买城里的面粉,到百十公里外的农场直接批量进货。后来又心疼租车钱,我前妻卖掉了她从父亲遗体上摘下的金戒指,买了一辆破货车。这车真是太破了,连刹车都不灵光。不灵就不灵吧,我们开慢一点就好了,反正生意清淡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为了开办这个新铺子,她花光了所有积蓄和才干。我们老铺子生意好好的,干吗要路远迢迢迁到这儿来?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男人的面子,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,她是干净的,我是体面的。没想到,我的面子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,这破车!

有一天,我们刚上完货,开出农场没一公里,下坡时,本来不灵的刹车彻底不灵,破车变成一头疯牛,开进草地里依然把我们惊恐的叫喊声当耳边风。当时我还不会开车,是妻子开的,她怀孕已六个月,肚子明显挺出来,有时会碰到方向盘。我曾跟她开玩笑说,你是世上最牛的司机,可以用肚皮开车。她说,我们孩子将来一定是个赛车手,没出生就学会开车了。当然那时我们不可能再说这些,那是刹车仅仅不灵时,现在刹车彻底完蛋了,我们吓坏了。她叫我跳车,我叫她跳。她说我这肚子连走路都走不好,怎么跳车,你跳吧——她对我大声吼叫,我比她吼得更响——

她说:“你快跳!不跳可能就死了。”

我说:“我可以死!你不能死,你要给我生儿子。”

她说:“那我们只有一起死了。”

我说:“那我们就一起死吧。”

可最后死的是她,我只是擦破了一块皮,她的血从下面流出来,也从嘴里流出来。她撞破了肝脏,在这远离城市的乡下派直升飞机来救也来不及,只来得及跟我作临终告别。当时我们流的那个泪啊,那个哭啊,就不说了,就说说话吧。

她说:“我真该死,没把孩子给你留下来。”

我说:“你不能死,你死了我跟你一起死。”

她说:“你不能死,你死了连给我上坟的人都没有,我的亲人都死了。”

我说什么呢?我就是哭,像傻子一样哭,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,抱着她越来越轻的身子。她十几斤体重——也许是几十斤——就在几分钟内钻进了草地,化作了泥土,而我只能像傻子一样哭,他妈的,我们的命真苦啊!

她真是个苦命人,却总给人好命,给我好命,如果当初没有她劝我去跟工头低头道歉认错,我可能早冻死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;如果当时没有她苦苦劝我活下来,我可能就会就地挖个坑,把她抱进去,然后抱着她等死。爱人和孩子都没了,我还活什么活,活不就是受罪嘛。可是她说,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:

“记住,人生海海,敢死不叫勇气,活着才需要勇气,如果你死了,我在阴间是不会嫁给你的。记得当初你向我求婚时是怎么说的?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。”她把“你”又改掉,改回原样,然后告诉我,这是一个著名作家说的,叫罗曼·罗兰,她看过他两本书,抄下了他一本子话,其中就有这句话。她说:“你要替我记住这句话,我要不遇到它,你也一定遇不到我,死几回都不够。”

我知道她说的意思,就是这句话给她勇气,让她一直含着屈辱和仇恨活着,并对生活依然充满向往,单枪匹马去闯生意,创生活。她对我说过,如果待在厂里她一辈子都摆不脱龙头的纠缠,即使纠缠脱了阴影也散不了,她必须去挣钱,用钱做翅膀远走高飞。这些我都知道,我不知道的是生活为什么对她这么无情,多好的一个人啊,命为什么这么苦?

那天夜里,在上校的玩具间,我辗转反侧,像一头吃撑了的牛,不停地反刍着林阿姨和自己的过去,反刍着作家的那句话。其实那张报纸上根本没那句话,是她要送我这句话,用报纸的名义说,可以增加它的权威性,反正我也不懂西语。真的,我前妻真的是个好人,就是命苦,像上校。

九四

父亲和我长时间的谈话屈指可数,他一辈子对我说话最多的就是那次:一九九一年,我第一次回家,在上校人去楼空的家门前那次。那次谈话的中心是上校,我问他谈;谈完上校后谈我,他问我谈,谈我在国外二十二年的辛酸苦辣,当中自然谈到我前妻,谈到那次车祸的生死离别。

听了这情况,父亲眼睛倏地发亮,没有悲伤,只有侥幸的欣然,对我说:

“难怪你能活着回来,是她替你死了。”

我想说,是我替她在活,但话到嘴边被我咬住,不想说。父亲的冷漠和自私让我觉得对不起前妻,而我宁可对不起自己也不愿对不起她,她是藏在我心中最深的痛,也是爱,我不许父亲在她面前失礼,给我丢脸。

多年后,我挣了钱,我把前妻的遗骸带回国,想和我爷爷、母亲他们几位亲人安葬在一起,也是将来和我葬在一起的想法。故土是热的,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国外,太凄冷了,让我心疼。那是二〇〇〇年,大热天——我专门挑选大热天,就是要她忘掉冷——父亲闻讯后居然冒着耄耋之年随时可能死在山上之险,上山阻止我,坚决不准,我怎么劝说都不行,乃至以死相胁,把我气得要死。父亲反对的理由是:她是我家的救星福星,我以前能躲过死劫是因为她替我死了,我后来顺风顺水挣了钱,是她在阴间护着我。

我说:“正因为这样我们要善待她,把她当亲人待。”

父亲说:“死鬼比活人讲道义,我们家在村里作的孽太多,这坟山上的阴鬼都在诅咒我们,你把她葬在这里等于送进狼窝,害她。你害了她,就没人保佑你了,也等于是害自己。”

父亲已经被家里接二连三的灾难吓破胆,变得神神叨叨,入了魔,我有一千个理由和恳求都说服不了他。好在后来我总算在杭州南山公墓里找到她父母的墓碑,跟她父母葬在一起也是个好的选择。但她父母死去三十多年,四周都是别人的墓,要紧挨在一起完全不可能。最后我把整个墓地转个遍,寻到一个墓位,可以跟她父母遥遥相望,我想这应该是她乐意的。而且,我索性把她旁边两个墓位也买下,留着以后给我和现在的妻子用。我们仨葬在一起,可以用西语说悄悄话,这边人谁都听不懂。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安排,只是这意味着我也成倒插门女婿了。看来这就是我们兄弟的命,不是死在村里就得离开村里,正应了父亲的魔道。

说是遗骸,其实只是尸体火化残存的几片骨渣。现在火化设备好,尸体都烧成灰,那时做不到,会遗一些碎骨残片。时值盛夏,骄阳似火,偌大的墓地静得可以听到烈日烧地的声音,嘶嘶腾腾地冒着热气。四周都是死者阴人,只有我一个大活阳人,整个过程:铲土,挖穴,填土,铺砾,立碑,焚香,一切我都亲自动手,忙了我两个多小时。遗骸历经二十多年的地下腐烂,与泥土木屑难分难解,早已不成样,但我在抚摸它们时仿佛依然感受到自己的体温,辛酸的往事在我心里翻江倒海。我曾有三年时间一直随身携带着前妻的骨灰。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,我为什么不给它入土?因为没钱,又不想随便处置它。

我们把铺子从巴塞罗那迁到马德里,已花光所有积蓄,到马德里又没挣到钱,一直做着青黄不接的生意,过着青黄不接的生活。生意是靠妻子撑着的,她去世后,我一个人开不了铺子,租不起房子,只好都退掉,过流浪汉的生活,露宿街头,靠垃圾堆里的过期食物填饱肚子。经常跟垃圾堆打交道,后来我也从垃圾堆里发现挣钱的门道。国外的垃圾堆尤其是富人区的垃圾桶里,经常有一些在穷人眼里值钱的东西,春夏秋冬的衣帽鞋袜,厨房里的锅碗餐具,甚至连收音机、唱片、唱机都有。

有富人区必有穷人区,而且穷人总比富人多。

报纸上说,穷人区是大海湾,漫无边际,富人区是小湖泊,一小时可以绕一圈。多年在穷富区间穿梭往来的经验告诉我,这不是夸张的说法,而是很形象贴切。不论春花秋月,白天黑夜,我都随身带着妻子的骨灰,她比任何一个活人都安慰我,给我活下去的力量。我从垃圾里找吃找钱,等待有一天可以凑够钱,给她买一块像样的墓碑,葬一个像样的墓地。今天我可以给所有亲人买一块大墓地,可那时一块小小墓碑对我来说比马德里的太阳门广场还要贵,等三年都凑不够钱,倒等到一个愿意帮我凑够钱的人。

有一天,我照例在街头溜达,目光是不会看人的,只看路边的垃圾和垃圾桶。突然,有人叫我,声音像穿越了千山万水,从遥远的中国传来,而且有一种蜜糖的甜香味。这太稀奇了,我已经有实足三年,只跟女人说话,却不见哪个女人跟我说过话,更不要说叫我的名字。我说话的女人是不会说话的妻子,她一直待在我时刻不离身的挎包里,里面用三层纤维纸包着,外面裹一层雨衣布,保证不会飞出一粒灰,不会被雨水淋湿。我以为是幻觉,声音却又响起,而且离我更近。

循声看去,我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姑娘——对了,那也是夏天,天正好在下小雨,她穿得少,打着伞,看上去更矮小,像个中学生,走路一蹦一蹦的。我认不出她来。那些年我眼里只有垃圾,没有人,更没有女人。她对我报名字,我还是想不起。长年跟垃圾相处,把我处得也像垃圾一样没用了,所谓近墨者黑嘛。直到她说起我妻子名字,说起已经被我退掉的铺子,我才想起她。她是青田人,算是我们浙江老乡,铺子开着时她时常来买油条,便认识我们夫妻俩。那时我们不知道她的来历,只是看她走路的样子,有一点跛,不明显,但还是看得出来。

后来我知道,她父母是最早到西班牙的老一代华人,她出生在这里,幼时得过小儿麻痹症,家里穷,没得到及时治疗,用她自己的话说:上帝把她的左腿借去了一寸,却赖皮不还她。她似乎很怀念我们的油条,跟我攀谈起来。老天帮忙,雨转眼间下大了,她把一半伞位让给我,拉近了我们距离。雨水淋湿了她一只衣袖,我的遭遇淋湿了她一颗同情心。她答应给我找份工作。马德里的华人比巴塞罗那多,在城南era一带甚至有一个相对集中的华人生活区,她在这儿土生土长,熟悉情况,有些门路,有信心给我找份工作。她说,至少比你现在捡垃圾好。我拍拍挎包说,没人会要一个随身带着妻子骨灰的穷光蛋的,华人是最讲迷信的,这多晦气。然后说到安葬——我还没有攒够安葬费。她问我差多少,我说大概多少。

她说:“我借你。”没犹豫的。

我说:“算了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。”

她说:“你有了工作很快就可以还的。”

后来也不需要还了,因为她成了我妻子,我现在的妻子。我当然问过他,为什么愿意嫁给一个“垃佬”——中国人叫拾荒匠,倒是很文气的称呼,比垃佬好听。她说一个可以把妻子骨灰随身带三年的人,一定是个好丈夫。说到底,还是前妻给我暗暗铺的路。这路一直走到今天,并且越走越好,好得比做梦还好,好得让那些垃圾都不可思议,它们居然有那么大本领,可以让一个穷光蛋发家致富,开三家公司。

报纸上说,当今的中国是最有“钱途”的时代,任何人都可以挣到钱。看到这句话时我心里嘿嘿笑,想它是不是就在说我呢?虽然因为生活需要,我已加入西班牙籍,但我心里从不认为自己是那边人,如果中国政策允许,我会在第一时间放弃新国籍,恢复老国籍,甚至是村籍。

九五

现在是北京时间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。

现在我们村被命名为历史文化古村,政府投几个亿关停了大源溪两岸的所有造纸和冶炼厂,溪水又干净得可以洗澡,成群的柳条鱼在黄昏时翻出银亮的肚皮,让我想起小时候用铁丝抽鱼的情景;山上的天坑石塘里种满爬墙虎、凌霄等爬藤植物,远看和绿色的山体连成一片,不像以前是一块疤。对我们村,政府又投几千万进行改造,把我们老祠堂修葺一新,把水泥路又改回原先的石板和鹅卵石路,把包括我们家的所有老房子修的修、补的补,统一作仿古修缮,看上去真有古村落的样貌。

大多数人家都在溪对岸,前山脚下,造起新房,老村子成了一个旅游景点,每个周末都开来旅游大巴,带千里万里远的客人来观光,吃土菜,喝米酒;春天看竹笋尖尖破土而出;夏天进山打野猪——有人专门养的野猪;秋天摘野山柿野山枣——对不起,要称斤付钱的;只有冬天村子是安静的,还给本村人。

全村最气派的房子是野路子的,他把小吃店开进杭州城里,开成大饭馆,用他自己的话说:日进斗金。可能吹点牛,但钱绝对没少赚,这从他房子的气派上可以看出来。他把以前我们学校的地盘全部买下,把教室、食堂、柴屋(关过上校的屋子)、厕所统统拆光,按照美国人的图纸,造起一栋带桑拿房的洋楼,接待过几任镇长书记,也经常接待我。我做成生意后,经常回家,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他家。每次去他家,对我做生意都是有形的激励、无声的鞭笞。

我的生意说起来难听,买卖垃圾。这是我老本行,但今非昔比,以前我的垃圾是捡的,卖给穷人,现在我的垃圾是买的,卖给富人:造纸、冶炼、服装等厂的老板。我便宜买,不便宜卖,中间差价一大半开销掉:车船运费、人工工资、场地租金等,一小半进我口袋,一次挣得并不多,但细水长流就可观了。人生如戏,每一出戏都明里暗地连好的,如果我没有三年流浪汉的垃圾生活,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垃圾生意;曾经垃圾让我丢尽脸面,如今垃圾加倍地偿还我尊严。

我被家乡的报纸采访过,记者在文章里写道:垃圾是时代之于我的隐喻和象征,我一生起落沉浮,波峰波谷,都在垃圾里悄悄地说。我不懂前面的话,后面那些是真实的,符合我的。记者在那文章里也写到,我做垃圾生意的灵感来自于表哥一句话。这也是真的。一九九一年,我第一次回国,去邻村一家造纸厂看在那里打工的表哥,春寒料峭,他赤个膊在卸一大卡车货,货都被统一打成方形大包,外面包一层灰色的仿蛇皮纸,看上去沉实得很,把表哥折腾得热腾腾的,头发被汗水蒸得乱蓬蓬的。我问这是什么货,他说是从美国运来的洋垃圾,美废。

我问:“你们造纸厂要垃圾干什么?”

他说:“垃圾是个宝啊,你有本事能把你那边垃圾搞到国内,保你发洋财。”

他告诉我现在这里所有厂都需要垃圾,他的工作就是把垃圾进行分类,废纸归废纸,金属归金属,塑料归塑料,能当旧货卖的归一类。旧货翻新后可以当商品直接卖,金属卖给冶炼厂,塑料卖给化工厂,废纸留下来打成纸浆,造好纸。总之,都能卖,都是钱,垃圾里藏的是人们美好广阔的前途。

说说容易,做起来难,尽管我有三年垃圾生活经验,给我做垃圾生意提供了一定条件,但也不是一帆风顺,一蹴而就的。直到五年后,我才运回第一批垃圾,八个集装箱,从宁波北仑港上岸,就地卖给中间商,获利八万元人民币。这是我今生赚的第一批大款,然后一生二,二生三,生意越做越顺,赢利也越来越大。二〇〇一年,我正式成立公司,炒掉中间商,自己租车租人,直接送货上门,把中间商的利润也收入囊中。我身边有的是劳力,一堆表哥表弟和他们的后代嗷嗷待哺。于是二〇〇三年,我成立第二家公司,在北仑港码头附近租下场地,对垃圾进行分类后再出售,又加收一层利润。我在节节胜利中发现自己有做生意的天赋,我谨慎而大胆,精明而能干,而且善于看人、用人、培养人。

一九九一年,我第一次回来时,父亲以为马德里是可以骑马到的,临走时一定要我把二哥孤苦伶仃的儿子领走。

他说:“他待在这鬼屋里,早迟要被鬼带走,不如你领走。”

我说:“下次吧。”

他说:“下次是什么时候?”

我哪知道?那时一张机票要我几年的拼命和节省,领他走真不知要等多少年。五年后我从垃圾里挣到第一笔钱,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侄子领走,了了父亲一件心事。他曾是我西班牙公司的一把手,很称职的一把手,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。他十分孝顺爷爷,六年前他把公司业务都交给我儿子,带着老婆孩子回国创业,理由是要陪爷爷安度晚年。爷爷却坚决不让他进老屋,怕他染上晦气,功亏一篑。为此,他专门在溪对岸造一栋新房子,隔三岔五回来,把爷爷接过去住一两天。父亲怕我们去老屋,自己却坚守老屋,目的是要把鬼留在自己身边,别去找我们,是甘为我们当替死鬼的意思。他认为这些年我生意能做得这么好,风调雨顺,家里平平安安,靠的是他每天跟鬼死缠烂打,不让鬼出门来找我们。

有一次他跟我悄悄说,我们家里有四个鬼,每一个鬼的长相他都能描述出来,有一个长三只眼,有一个头上长角,有一个长一身白毛白发,有一个有头没脸,只有一头披肩拖地的长发。事隔没几天,他又跟我说,我们家里有三个鬼,全是男鬼,他又要对我描述每一个鬼的长相,被我打断。

我说:“上次你说是四个。”

他说:“被我搞死了一个。”

事实上,有时他又把鬼说成五个、六个,到底是多少个,只有鬼知道,我相信他是一定不知道的。只要不谈起鬼,父亲头脑是清楚的,算得了数,记得住事,有些我小时候的事忘了,问他,全能告诉我,尤其是上校的事,记得一清二楚。但只要谈起鬼,我看他的智力并不比上校高多少。上校是被活人逼疯的,他是被死鬼吓傻的,在看不见的鬼面前,他胆小如鼠,时常吓得神志不清,同时又胆大包天,敢一夫当关,英勇得很——我可以把这理解为父爱,但说真的,父亲缺乏爱人的能力。

报纸上说,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,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肌肉萎缩。看到这句话时我脑海里首先跳出的形象是父亲,然后是上校:上校是父亲的反面,天生在爱人这方面肌肉发达。两人完全是对立类型的人,也许正因此才互相吸引,能做好兄弟。我这辈子没交到上校这样的好兄弟,但两任妻子都属于上校型的,这就够了。报纸上说,这世上最好的朋友是钱,我一人赚两头,就更够了。

九六

因为生意需要,也因为生意挣了钱,后来我常回国。回国一般都会顺便回家看看,回去免不了要看到小瞎子,他是村里最早一个“游客”,整天无所事事,东游西逛,逛累了就在祠堂门口待着,看人来人往,看人眼色,等人逗他、怜他。逗他的人不会怜他,怜他的人不会逗他。但对他来说,逗他其实也是怜他,因为太无聊了,无聊到被人奚落、看洋相也是他的乐处。

第一次回去时,我心里装满了两个愿望:先是家里一切都好,再是小瞎子一切照旧。我怕他被医好病,所以看到他老样子,尽管很可怜——皮包骨头的瘦,一辈子没洗澡的脏,脸上满是树老皮厚的疙瘩,还有一道长长的疤——可怜巴巴地看着我,却丝毫不让我同情。我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熏人的臭,心里不由喜悦起来,像他是一块臭豆腐,我是一个饥肠辘辘的食客。我想对他说:“小瞎子,这是你应有的下场,我回来就想看到你这种下场,这是你为我二十多年的逃难受苦应该付出的代价。我的逃难有尽头,你的落难无尽头,老天是公正的,给了我最好的回报。”

当然我没说。不说不是我怕得罪他,而是怕自己失去体面。有一次我差点说了,我觉得为泄放积压心头的多年之恨,裸一次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:什么体面,还不都是为别人套的行头,我干吗不放肆一回?我需要这个礼物,一次犒赏。可我在这么想的同时,感到自己正在成为世上最孤独的人:二十二年过去了,村里人包括父亲都原谅了他,只有我孤独地停留在过去。孤独让我变得胆怯,不敢去领赏。我说过,那次回来,即使回到马德里后,我依然把对他的恨留在村里,咒他早死。

小瞎子能活下来,不冻死,不饿死,全靠他父亲壮烈的死。老瞎子算了一辈子命,真正算清楚的只有自己儿子的命,他知道自己死后儿子废物一个,活不成,要活下去,必须靠村里有人发大慈悲,小慈悲都不行。小慈悲是同情心,是眼里冒出来的,触景生情,有一搭没一搭的,不成流。大慈悲是责任心,是心底长出来的,因缘而生,细水长流。他要给全村人埋下一个缘故,心里种下一份责任,去世前在祠堂门口长跪不起,胸前挂一块牌子,写一段话,见人就说:

“全村的父老乡亲,我该死,对上校作了恶,罪该万死。我死了就去天上给你们看门守家,只拜托你们看好我儿子,让他活个天寿。他死了照样去天上给你们看门,守你们家家老少平平安安,发财发福,好运不断。”

跪了三天三夜,说了百遍千回。跪得祠堂门口的石狮子的心都嘣嘣跳了,慈悲了,说得荫堂牌位上的列祖列宗都听见了,发话了。村里一拨拨的人:老人、妇女、村干部、老师,凡是有头脸的人、有知识的人,都去对他应允、许诺,想拉他起身。可就是拉不起,谁都拉不起。他是决心要跪到死为止的,死的姿势都是跪着的,拜着的,磕着头,就这样壮烈地以死相求,以命相托。

正是靠着这个“缘故”的造化,小瞎子才得以杀破各路死神的层层包围,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冬天和黑夜,没有死。死是没有死,但终归是活得苦难,命悬一线,熬着,煎着,挣扎着,随时可能断线、脱底。我后来每次回家,看他越发生不如死的样子,总担心他熬不下去,熬到头了,等不了我下次回来。但他的生命力十分顽强,也许生不如死的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,也许老瞎子在保佑他,也许死神也不想接收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活鬼。总之,他一再刷新自己的寿命,把死亡一再挡在玻璃的另一边。

报纸上说,岁月不饶人,人生难回头。其实,岁月也是饶人的。二〇〇一年,不知是不是回来多的缘故,我看够了他洋相,恨够了,过瘾了,一次我在矮脚虎的连锁超市门前遇到他,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哇哇叫,向我讨好,乞讨要钱。我不知怎么的,一反以前嫌恶不睬的冷漠,丢给他两张一百元。等我从超市出来,他用僵尸手推我到一边,让我看他写在泥地上的一行字:

大人不记小人过,谢谢你。

我对这句话没什么感觉,我才不要做他的什么大人,更不要他感谢。但我没想到,我居然感谢起自己来,这个不经意间的所谓的善举给我留下了经久不息的安慰。这是我的胜利,我饶过了他,也饶过了自己。我战胜了几十年没战胜的自己,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,敌人都死光了,一个不剩,我感到既光荣又孤独,孤独是我的花园。我开始在花园里散步,享受孤独留给我的安宁。

就是这次,离开村子前,我给矮脚虎留下话,以后小瞎子来店里想吃什么都让他吃,我会来结账的。矮脚虎说,那你要结两份账,他小瞎子有的待遇我至少应该也有一份。我说好的,他说他妈的,看来你真挣到大钱了。我问他多少才是大钱,他说野路子一年挣几百万就是大钱。我说我没他挣的多,也不需要那么多。我说的是实话,那时候我一年也就挣个百十万,但对我来说已足够。人比人气死人,我不跟人比,只跟自己比。报纸上说,幸福是养自己心的,不是养人家眼的。

九七

矮脚虎这张嘴放在店铺里就是大喇叭,我再次回来时,村里人都知道我给小瞎子付账的事。父亲当然也会知道,去看他前我已做好挨骂的准备。这是一个简单的公式:我对小瞎子行好,无异于对他作恶,是要气死他。“死了我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咬你一口。”我仿佛听到他的骂声,一边提心吊胆往老宅走。

这是我最后一次怕父亲,那年父亲八十三岁,是十三年前的事。

父亲像个朽腐的树桩子,照例是坐在老地方——爷爷厢房前的躺椅上——但人已老得不成样子,头发一根不剩,皱纹从额头爬到头顶,脸上的皱褶叠在一起,褶缝里藏着三年前的污垢。三年前他得过一次中风,右手废了,左手认为自己离死期不远,除了学会用瓢羹吃饭外,懒得去学右手的其他手艺,包括洗脸。他的眼睛基本上也昏得什么都看不见,大概只能看见死亡。他在心甘情愿地等死,但死亡像悬在猪圈椽子上的一张破蜘蛛网,看上去摇摇欲坠,似乎马上要掉落,却总不掉落,甚至挂得越来越牢。

“让你别来这里,又来了。”每次去看他,父亲总以这句话开头。有一次我曾说:“因为你没死。”他说:“你就当我死了就好了。”和晚年的父亲相处,让我得出一个结论:世上最无情的是老人,其次是有钱人。老人因为怕死或不怕死而变得无情,有钱人因为可以用钱买到无情而变得无情。

我等着他骂我,他却居然表扬起我来,赞赏我施恩小瞎子的善心。“把钱花在我这个死人身上真不如给他一口饭吃。”他说,“这样至少可以买他一个死后安耽,不来作我们的孽。”

这是他在等待的一次谈话。他告诉我,林阿姨在村子里时曾提起过,在她为上校四处寻医途中,曾在西安遇到过一个专治瘫痪杂症的大师,据说有一次她亲眼看到大师噼噼啪啪几下,把一个瘫床多年的妇女当场拉起身,推着走。父亲认为小瞎子既不是杂症,也不是全身瘫,大师也许能把他的僵尸手噼啪好,希望我去找林阿姨,问清大师地址,给小瞎子一个机会。

我说:“奇怪,你怎么还想当他的菩萨?”

他说:“是让你当菩萨,免得他死了来缠你。”

我说:“你就不怕他治好手来打你吗?”

他说:“我死都不怕,只怕你遭他殃。”

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,自私冷漠的父亲怎么会对小瞎子大发慈悲?而且这慈悲心一下插到底,不是小打小闹,给点吃穿,而是要兴师动众,辗转千里,求人伤财,还他一双手。事隔这么多年可能吗?亏他想得出来。我觉得不可思议,唯一想到一个理由:父亲大概是想通过医好他的手,让他写给我们看,当初他为什么要造谣,把上校肚皮上的字说成鸡奸犯,害得我们全家遭殃。

这个也是我早想过的。一九九六年,我从垃圾里挣到第一笔所谓的大款,首先给家里添的一个家当是一台计算机,因为孩子学习需要,早该要的。计算机没牌子,是个杂牌子,三大坨。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个所谓的记忆电源,看上去有一只抽屉的大,是三大坨里体积最小的,却是最沉的,沉得像里面装满子弹——它漆成军绿色,让人想到弹药箱。当时我们还没有自己买房子,寄住在老丈人家,只有两个房间,四个人占得满当当的。计算机来了,没合适的地方放,孩子房间根本挤不下,只有挤在我们房间的阳台上:阳台是封闭的,风雨有阻挡。

当时计算机是个新东西,诱人,孩子白天去上学,我有时会去摸摸它,有时也忍不住去操作一下。我至今打字都是所谓的“一指禅”:两个食指左右开弓,戳来戳去,样子笨拙滑稽,最初就是在那台计算机上学的,养成的。当时还没有拼音汉字输入软件,至少我们的计算机里没有。当我对着五笔输入法,用僵硬的食指戳着键盘,显示屏上显出一个个字时,我突然想到小瞎子——他那双僵尸手,虽然握不住筷子,但完全可以像我这样戳键盘。就是说,如果这台计算机在他手上,让他学会打字,计算机完全可以替他“开口”。

当时我确实这样想了,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。

后来生意需要,经常要跟人通邮件,我自己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,只有一本杂志的大小和重量,放在包里,拎在手上,便当又时髦。当父亲建议我去找西安大师时,我把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拿给他看,对他说:“如果你只是要他开口,不如用它。”小瞎子人不笨,又读过中学,识的字够多,我估计要不了两个晚上,他的僵尸手就能在计算机上“写字”,跟我“对话”。

父亲问我这是什么,我简单向他作一个介绍。父亲摇头说:“我要他开口做什么,我要你对他行个大善,让他活得像个人样,死后不来作你孽。人没双手,就不像个人。”一年后父亲临终前还在惦记这事,问我:“你打听到西安那个大师了吗?”看我摇头——其实已看不到,只是感觉到我在摇头——他又重复了那句话:“人没双手,就不像个人。”意思很明确,希望我去落实这件事。父亲给我的遗言只有两个,一个就是它:还小瞎子一双手;另一个是把老宅卖掉,卖不掉就拆掉,因为这是个鬼屋,让它见鬼去吧。两个交代根子上是一脉相承的,都是怕鬼来缠我,包括小瞎子以后将变成的鬼。
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

书页 目录
返回顶部